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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创作:如何打开暗室,找到熠熠闪光的内核?
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-09-18 10:16

小说创作内核

当一部小说,我们读后觉得从很多方面看都堪称优秀,以整体观之,却又觉得它似乎缺了什么,而且缺的是极为重要的部分,它缺的很可能就是一个坚实的内核。这个所谓“内核”并不像外在形式那么好把握,或者易于言说,我们也就时常搁置不谈。但我们多多少少感觉到,它或许是一种独具个性的世界观,或许是一种极具统摄性和穿透力的精神观照。可以确定的是,不管它指的什么,它都能对形式起到一种聚合作用,它使得小说每个部分都不至于像四散飘零的孤岛,而是能有效地把它们“聚合”为一片完整而坚实的大陆。

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《等待呼吸》

钟求是/著
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
2020年4月出版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‍

作家钟求是的长篇新作《等待呼吸》虽然难说各方面都优秀,从整体上看却可以说是一部有“内核”的小说。这个“内核”见诸于钟求是自己所说,希望能为在经历过内心伤痛后仍褒有理想与情怀的“60后”的精神轨迹作出见证,他确实是往这个方向努力的。在日前于浙江财经大学举行的作品研讨会上,钟求是透露说,这部小说他从2017年春天开始写,一直写到2019年1月19日。期间,他白天工作,晚上从九点写到凌晨一两点。他欣慰于自己终于写出了这部他期待中的能压得住岁月的作品,也欣慰于自己没有绕过难点,虽然其中包含了在当下很难准确描写的方面。但他内心真的想到什么东西,他就努力将它完整地表达出来。他还打了这样一个比方:“一个人的内心有很多房间,但大部分会在日常生活的消磨中被忽略,探寻并打开它们,这是作家要做的事情。”在他看来,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灵的困境,这是需要作家触摸与慰问的重要内核。“有重量的作品能让更多人发现并观照更广泛的精神世界。”

钟求是

一个人的内心有很多房间,但大部分会在日常生活的消磨中被忽略,探寻并打开它们,这是作家要做的事情。

钟求是在何种程度上达成自己的写作追求,也在众评论家的评说中部分得到印证。评论家张燕玲表示,作为“60后”女性读者,小说打动她的那一瞬间在于,她在读的过程中看到了自己,还有同龄人的过去,同时更看到了一个时代与社会的本质,包括整代人的心灵轨迹。评论家王尧认为,钟求是内心承载的某种历史创痛一直在折磨他,召唤他写出这部小说。小说里两条线索的交织,显示了他对宏大历史和个人命运以及它们之间相互关系的独特理解。

当然,无论是精神内核,还是独特理解,在钟求是的小说里都不是显露,而是深深“埋伏”着的。而“埋伏”也可谓钟求是小说写作的一个关键词。在近期于杭州举行的发布会上,他感慨,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,有些事在不经意间“埋伏”下来,当你自以为这事彻底过去了,它又会在某一个阶段——比如写到某个小说情节时突然跳出来。“这就是你生命中的伏笔,也是小说中的伏笔。”《氧气》这首歌便是钟求是在杭州生活的一段伏笔。他回忆说,刚到杭州时他充满了不适,还经常往返于温州与杭州。有一次他在路上走着,突然看到一个广告牌,上面写着孟京辉的话剧《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》,他就跑去看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《恋爱的犀牛》也在杭州上演了,同样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。“尤其是主题歌《氧气》,就是一个伏笔在那了。”

《恋爱的犀牛》剧照

在写《等待呼吸》中杭州这段故事时,钟求是的脑海里就一遍遍回想起《氧气》的旋律。“它仿佛能把我心里的东西都唱出来。这是一首关于精神如何挣扎着向上的歌。”《等待呼吸》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讲精神如何挣扎着向上的小说。钟求是坦言,有两个主要因素促成他写这部小说。一是他上大学时在北京学经济学,通读了《资本论》,对人类社会进程有了许多思考;二是大学毕业后,他有过十五年“对外联络”的工作经历,始终关注并跟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际形势,对那段时期的世界历史非常熟悉。“我把这些积累与思考,都融入其中了。”

体现在小说里,钟求是通过男主人公夏小松表达自己的思考。在夏小松看来,他要追本溯源,从源头上理解马克思的初衷,他在苏联找到了一部分依据。虽然在写小说之前,钟求是实际上没去过俄罗斯,在小说写完后,他才有机会去了趟莫斯科。他却安排夏小松和同为留学生的杜怡和在莫斯科相识、相知、相爱。在世事变迁之中,夏小松意外受伤终至离世,他最终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。

钟求是在莫斯科阿尔巴特街

虽然如此,如果单只是读这第一部,我们会以为这是一部纯粹的爱情小说。从第二部开始,小说才如评论家程德培所说有了一个非常大的转折。也是在这个意义上,评论家孟繁华说,等到夏小松去世,小说才算是真正开始了。“或者说,当***的时代已经终结,夏小松带着***的理想离开这个世界之后,留在当今时代杜怡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历程,才是小说要表达的主旨。”

如其所言,夏小松在特殊历史时刻去世,应该是钟求是用心很深的一个设计。评论家王尧如是解读:如果我们把夏小松在某种程度上视为历史,从他去世以后,杜怡一直在用精神与身体及其他方式处理“夏小松”,钟求是写杜怡在北京的种种经历,虽然几乎不提及“夏小松”这个名字,“夏小松”也一直在那里,他虽然已经死去,但可以说仍活着。“我们在这里读到了钟求是对爱与黑暗的理解,小说第三部章朗登场只是通过激活杜怡身体的方式,让杜怡在别处与夏小松相遇。”也因此,王尧认为,在某种意义上,钟求写这部小说,是力图处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。“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,还很少有作家像钟求是这般,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处理‘60’后一代与历史事件的关系。”

处理这样一种关系,确实需要一些写作策略。而所谓策略除钟求是说的场景安排外,自然还有王尧所说,他运用了夏小松被子弹穿过的纹身图像,杜怡胸前的X等与人物思想世界相关的重要符号。另外,就像王尧说的那样,钟求是在小说叙事和结构上也可谓用心良苦。“‘无处安放的部分:年’‘无处安放的部分:你’这两个部分,前者为杜怡留下了巨大的空白,也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;后者则是完成了小说叙事人称的转换,衔接了第三部分。”

确实如此,在这部小说里,钟求是着重刻画杜怡这个女性形象,前两部用的是第三人称叙事,从第三部开始,他改换为第一人称,并且选用了章朗这个男性视角。以程德培的阅读感觉,整个小说叙事由此变得鲜活起来。“用第一人称,可以回避一些问题,也让钟求是克服了写作中许多很难逾越的障碍。杜怡作为一位独立女性的很多诉求,也得以通过男性视角自然表达出来。”

事实上,不只是在《等待呼吸》里,在《街上的耳朵》等其他小说里,钟求是也对女性、对爱情有着别致、新颖的呈现。这可以说是他一个比较显著的创作特点。对此,钟求是解释说:“我在生活里很严肃,不善于和女性开玩笑,这样的性格反而让我努力在小说里将其补回来。”当然,钟求是写女性同样是严肃的,有时写得可谓残酷。即便是写杜怡这样美好的女性,他也力图把伤痛渗到她的心灵深处,也因此把她摁到尘土里去,用他自己的话说,是把一个好看的花瓶打碎了给人看。他这么说,已然包含了他对杜怡,以及他作品中其他一些女性形象的同情,他笔下的女性往往是孤单作战,独自一人与社会、时代周旋。“这个时候,我会毫不犹豫地用笔来支援她们。”

《街上的耳朵》

钟求是/著

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
2018年6月出版

所谓“支援”,在钟求是那里,并不是让女性人物成为自己的传声筒,而是赋予她们独立的个性。如此,张燕玲才在阅读过程中真切感受到,杜怡自始自终都有自己的声音,她主导自己的身体,包括自己的生活、生育、命运,在时代大浪里挣扎求生、向善向上,她知道自己是谁,要去哪里,要怎样救自己,在这一点上,她充满了力量,也充满着现代感与当代性。“这部作品对女性命运的反思,以及对社会性别的批判远超许多女性文学的文学作品。”

换个角度看,杜怡这个人物也反过来“支援”了钟求是的写作理想。作家弋舟表示,他在小说里的杜怡身上,见证了一种有力量的“理想主义”,并从中感受到了“60后”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挥之不去的理想主义色彩。“我始终认为一个作家的作品,能反映出他的世界观与价值观。在钟求是心里,他认可这样的价值——一个人哪怕活得惨一点,也要在精神上美一点。”作家哲贵同样从小说里读到了钟求是的“理想主义”:“他这一代中国人在读大学时,刚走上社会时,都满怀理想主义,对社会和即将面临的时代怀有极其美好的愿望,而且完全身体力行去创造一个理想中的时代。”

很显然,钟求是也因此赋予了小说一种超越性的力量。在评论家陈力君看来,这部小说在书写笔下人物各自的伤痛之余,还写了他们的精神朝圣之路。“在这段精神朝圣之路中,夏小松、杜怡、章朗这三个人物,分别承担着牺牲者、受难者与追随者的角色。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超拔现实,离群索居,不落俗套的独立姿态与气质,这反映出钟求是对时代与环境的认识与思考。”与此同时,以孟繁华的理解,对以胡姐为代表的非法团伙和社会蛀虫对社会风气的败坏,对财富不正当的攫取批判,同样是小说中理想主义的一部分。“这显然不只是一部浪漫主义的怀旧小说,它同时还有强烈的社会批判锋芒。”

黑白影像里的钟求是

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孟繁华认为,《等待呼吸》就是“60”年代青年的心灵史和青春祭。他的这一定义,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赞赏钟求是在这部小说里触及了某种精神内核。在钟求是看来,在如今生活经验趋同的时代里,唯有往内心深处挖掘,找到那个有深度的,有意思的内核,才能真正让作家创作免于同质化。“虽然艺术是相通的,可以相互启发与借鉴,但通过其他方式,比如电影、戏剧等启发自己,很容易变成抄袭和模仿。眼下生活丰富、离奇,但表层的东西太多,所以要更注重人的内部,这需要作家长途跋涉,找到那种与众不同的光亮、打开封闭的暗室,从中找到让人共鸣的东西。”

本文发表于《文学报》2020年9月3日03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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