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刊速递|乔叶:宝水(选读3)

2022-09-28 10:01 长篇小说选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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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行缺水

早上八点,老原接上我,穿过城区,在中州大道高架上一路向北,十来分钟后便进入象城的绕城高速,向西直行半个小时再转向北,过了桃花峪黄河大桥便是予城地界。天很蓝,桥很长。远远望去,黄河在日光下竟是条白河,似乎是非常沉静地憩息在大地上。滩地里是绿茵茵的麦田,滩地外也是绿茵茵的麦田,有别于滩地的景象是村庄多了起来。麦田连着村庄,村庄连着麦田,似乎无边无际。

平时话就不多,此时话更少,印证着老原有些小拘谨。自豫新不在后,和他单独在一起时,他就是这样。时不时地,他会咳嗽两声。这是他多年的老毛病。我从包里翻出一贴湿巾递过去,问啥时候能有客,他方才打开话匣子絮叨,说总得到四月下半程了。又说起年前修房子的事,怎么设计,怎么备料,找谁施工,花了多少钱……早已听熟了他的语音,因为太熟,便有一种稳塌塌的节奏感。也不知道是因这节奏感还是因昨晚熬得困乏,我越来越昏昏欲睡,终是在不知不觉中打了一个盹儿,便又做了一个梦。

是一条隧道,不宽,也不窄,不高,也不低,只能容我一个人在里面行走。虽是隧道,却一点儿也不黑暗。隧道壁很薄,阳光把隧道里晕染出一种柔和的明黄。道内是一个标准的圆,上下左右哪儿哪儿哪儿都是弧形,还一弹一弹的。我撑开两手,扶着薄壁,小心翼翼地走着。薄壁也一弹一弹的,清润洁净。靠近了去闻,有一丝熟悉的淡甜气儿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,居然舔出了一个口儿。哎呀,这也太不结实了吧。我透过那个口儿向外瞧,口儿一下子变得大了许多,我便伸出了脑袋——

一片淡黄的森林,每一棵树都是通体的淡黄色。我突然意识到,原来每一棵树都是一棵麦子,我正置身于麦秆中。这个颜色的麦秆,是快该收麦子了吧?要是有人来割麦子,把我拦腰割断,可怎么好呢?我急起来,想要爬出去,这时候,仿佛有风吹动,麦子森林摇啊,摇啊,我跌倒了。想要站起来,可麦管壁那么滑,怎么也使不上劲儿……原来是老原在摇我的胳膊,说就快要到了。

看来你老家挺对我的症候。我说。

何以见得?

在奔向它的路上都能睡上一觉。

老原笑。

还有一条我没说,宝水这村名也可我的心,因为有水。

小时候,奶奶让人给我算命,说我五行缺水。本来青萍的“萍”是苹果的“苹”,因了这个才改成了有水的“萍”。母亲为此还和奶奶大吵了一架,末了却还是依了。算命这事就是这样,不算也便罢,一旦算了,多少就会在心里发点儿芽苗。我呢,也仿佛是认了这命似的,从小爱水。早早就在村北的小河里学会了游泳,盛夏时就见天泡在水里,逮鱼摸虾捉泥鳅,不亦乐乎。

那时候的福田庄,也是到处有水的。水源是村西北三里地的一个大泉,名叫灵泉。据说泉眼儿像水缸一样粗,我去看过多少次,从来没看见过那个泉眼,只看见周围用碌碡砌成一个绿幽幽的水潭。奶奶说,若想要看泉眼得天大旱,旱到潭干了才行。可是潭从来没有干过,也就没有泉眼儿可看。我们就绕来绕去地数碌碡,翻过来掉过去地数,七十二个,没错,就是这么多。

因为泉水丰沛且水质优良,唐朝大中年间的县令杜其便以灵泉为源头,开了一条东西方向的河,这条河就是从福田庄正北流过的新河。被修成的新河自灵泉始,向东流经灵泉村、福田庄、杨庄、李万村、曹村、尚楼、王庄、大堤屯、朱营、葛寺、马厂……沿途有土桥泉、楝树泉、小朴泉等泉水补给注入,成了一条越来越像样的河,长达三十多公里,两岸田地浇灌,用的都是它。

庄稼喝它的水,跟小孩喝奶似的。奶奶说。

水的存在,也叫我明了很多事理。比如说,水能让人活,也能让人死。水能叫东西干净,也能叫东西脏。比如说,水能最软,也能最硬。能最热,也能最冷。比如说,水能成云成雨,也能成雪成气,还能含到土里成墒。再比如说,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你以为水往低处流就贱了?它可厉害着呢,到哪儿降伏哪儿。

突然想起福田庄村名的由来。据说原本叫田庄,是因为田姓多,也是因为田好,旱涝保收。不知何年何月,一位高僧游方路过村子,进到一户人家喝水,问村名,那人答了。高僧又问:这田,是什么田?农人不知道该如何作答。高僧笑道:什么田都不如福田。自那之后就成了福田庄。

注 :本书申报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时使用的书名为《宝水村记》,在《十月》杂志刊发时使用的题目为《宝水》。

原刊责任编辑 季亚娅 赵文广

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2022 年第 4 期

本刊责任编辑 宋 嵩

乔叶

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,北京作协副主席,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。著有《最慢的是活着》《认罪书》《走神》等多部作品。曾获鲁迅文学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、人民文学奖、北京文学奖、《小说选刊》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。

编辑制作:陈铭

二审:李成强

三审:宋嵩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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